2014年7月31日

我們要保留哪些古蹟,哪些記憶?──關於文化非/資產劃界政治的一些設問

我們要保留哪些古蹟,哪些記憶?──關於文化非/資產劃界政治的一些設問


  家裡巷子附近轉角的麵線羹拆掉了。那裏沒有老樹,不是什麼歷史建物,就只是一間鐵皮屋搭起的小麵線羹攤。我甚至沒去吃過,只記得招牌很特別:招牌字樣左右兩旁還有可口可樂的LOGO。小時候問我爸,為何麵線羹要放可口可樂的LOGO,爸就跟我說,這樣等於幫忙宣傳,老闆可以跟可口可樂公司拿錢。因為這件事,長大後每次經過,都會想起那段還由我爸接送的國小歲月。
  一間鐵皮屋拆除成為工地,城市似乎再沒有更稀鬆平常的事了。我不禁懷疑:我能夠(任性地)主張保存它嗎?跟一座日本時代的建物,或者舊式閩南三合院,鐵皮屋對我個人的記憶重量,明明多上許多,為何不能保存它?誰來決定哪些建物是「有歷史的」,是「有價值的」?
  今天經過,我跟老爸抱怨了一下。我說,感覺這座城市能夠與我童年連結的部分,越來越少。爸只反問一句:「事情不是本來就這樣嗎?」這讓我想起更早之前,自己對於城市的素樸理解。我認為建築、地景作為人類生物活動的外部效果,跟水獺的巢,招潮蟹的地洞沒什麼差異:隨著生物族群的演替變化,總是要改變的。我們不可能保存一切,否則舊有事物總有一天會佔據所有新生者能夠生活的空間。事情不是本來就這樣嗎?舊的東西總要過去,不然新的無法駐足。而嶄新的,必然是好的。後面這句隱藏的話,其實正是台灣多年來依循的意識形態,也是發展主義在台灣最核心的樣貌之一。
  當然,念了些社會學的我,學到城市發展並非那麼單純:很多時候,建物不屬於我們,屬於資本。我們看到的是資本演替的邏輯,而非人們生活住居的變遷。因此,所有建物都被冠上了價格與汰舊的命定壽命,成為逐年攤提成本的商品。蓋好的那瞬間,便可以計算何時成為「中古屋」,何時該被「更新」。為人們生活的空間安上標價,新舊建築更加快速更迭,但也因此,拆除經常是為了更好的賣價,為了把持權利、土地者更大的利益,而不是為了人們的幸福。
  資本運作是不需要歷史的,歷史性只是資本循環中的累贅。在這個設想下,文資保存成為避免社會文化被商品化邏輯席捲的反抗運動。於是乎,我們「保存」了越多,資本或者所謂發展主義的大怪獸,似乎就被絆住越多。更進一步,文資保存運動期望發展出一種新的經濟文化:一種不需要依靠不斷拆除、更新來運轉的經濟模式,一種更能夠保存記憶與歷史的經濟模式。
  然而「保存」作為「反對空間被納入資本循環」的手段,或更白話點,訴求各種保存來對抗無止盡的拆除,這當中似乎還少了什麼。我們常常把保存某項文化資產視為社會運動的訴求及預期的結果,但事實上文化資產的「價值」反而來自於政治場域的運作。沒有樂生運動,樂生院的文化資產價值不會被重視、被建構出來。文化資產有時被國家「賦予頭銜」,有時運動者奔走之下被看到,背後都是一連串的政治角力,最終象徵地表現為古蹟或歷史建物的指定。
  這其中的論述建構、政治角力,以及文化非/資產的劃界政治,或許才是真正該被討論的。例如Laurajane Smith觀察到西歐民族國家的「遺產」如何被權威論述建構而來,於是你看到被視為古蹟的,其實大多是屬於中產階級,或符合民族認同意象的建物。[1]哪些是古蹟,哪些不是。誰參與在論述的生產過程中,這些論述的邏輯又從何而來。又譬如:我們給予原住民部落建物的保存,相等於其他族群建物的關注了嗎?這不僅涉及到國家機構視野下,哪些是「資產」,也涉及到如何利用:是要蓋成園區,還是弄一弄賣些文創小物呢?
  文化資產的概念從一開始就是在個人財產與進步設想中,留存「共同遺產」的概念。因此化約地說,文資保存背後真正的戰爭,是各方群體要求自己的存在被社會看見,捍衛其記憶、歷史與文化的政治鬥爭。在這個意義上,才與反對抹平差異的資本運作邏輯扣連,但另一方面,也不能忽略「歷史文化」轉化到被社會共有的「文化資產」,背後的劃界政治,存在怎樣的權力結構。
  回到賣麵線羮的鐵皮屋:設想五十年後,我們為台灣保留了哪些屬於21世紀初期的建物。幾乎可以預期,摩天大樓被保留了,街角的鐵皮屋不會,小學的老校舍也不會。這就是我們該畫下問號的地方。



[1] Smith, L. (2006). Uses of Heritage. Archaeology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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