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13年5月10日

蜘蛛絲


「有些東西不是不在,只是你看不見他了。」 ──吳明益,《複眼人》

  在實齋上廁所,抬頭突然發現一條蜘蛛絲若隱若現,以近乎完美的平行劃過空中。會說近乎完美,是因為那高度恰好比這層樓最高的同學,再高那麼一點,遂能安然地遺世獨立。我來回四顧,確認了真的只有那麼孤伶伶一條,沒有其他多餘的網或輔助絲。絲線細得像是光線營造出來的幻覺,被照耀時,才從另一個空間透露一部份出來那樣。也因此,固定而有限的日光燈源讓我無法確定,這條隱絲是否真如直覺所想的那樣完整。或許,它是浮在空中的。
  蜘蛛呢?一轉頭就發現牠帶琥珀色斑的橘黃身子,警醒地浮在牆側,像只無懼於被人察覺的眼睛。牠是怎麼過去的?從廁所的一牆到對面,是我雙臂張開都搆不著的距離。大部分的蜘蛛雖有多個眼睛,但都是單眼,視力大多不好,通常靠聲音或振動感應獵物。當牠從那端吐絲而來,眼裡的對岸長什麼樣子?或許指引牠的,從來都不是視力,而是另一種無法被我領會的感知,可能是氣流的言語穿過體表纖毛,告訴牠:遠處有一堵牆,可得安所。
  為什麼人類會用五感定義自己辨認世界的方式,然後再將其他歸給「第六感」或「直覺」呢?現代神經科學告訴我們感官各在腦中有不同分區,卻無法證明,世界沒有其他與我們互動的方式。小時候有次,我在家中樓梯滑倒。就在痛覺掌握全身之前,我不知哪來的力氣狂奔而下,一邊哭喊,一邊準確無誤地撲到客廳讀報的父親懷裡。於樓梯間滑倒的我,究竟如何在環境顛倒崩壞的時候,準確知道父親的位置。是奔跑間眼角迅速的三角定位?還是靈魂本能地召喚了更隱微深層,只屬於父子之間的連結?
  我想,蜘蛛甚至可能不是明確辨認了牆,再判斷要越過高空前去。牠可能只是被召喚了。世界以埋藏在牠體內,與無數祖先共享的那種語言,召喚牠,毫不猶豫地吐絲,橫跨遠超過牠身長百倍的虛空。牠的祖先也會這麼做,才能在比遠祖生存環境截然不同的人造建築裡,找到築巢之所。我想,本能或直覺,就是這麼一回事吧。

2013年5月9日

落後


在校門口等紅綠燈,聽到兩位仁兄談論旅遊經歷:「那裏超落後的,連路燈沒有......上海就好一些,云云。」回到先進圖書館突然有很多話想講,不全為了反轉什麼,更為了坦承:在很多層面我都覺得自己是很落後的人,住在一個很落後的地方。
譬如,我無法辨別五穀雜糧,叫不出幾種草木的名字。我不知道他們如何生長,如何與之共存,正如同我看了千千百百遍天空,也說不清天氣將會如何。我無法自己搭建居所,坦白說,無法製造幾近全部我每天使用的東西──不單由於「複雜高等的社會分工」,我是真的完全不會,甚至不明白其原理。
又譬如這地方:人們使用物質如同所有生靈,卻錯誤地以為被廢棄的部分會永遠消失。於是越進步的地方,便只意味著,更大幅度地將廢棄物「排除」。清掃、焚毀、排放,人們在一個萬物皆循環的世界系統裡,線性地生活著。
非常落後。讓生產糧食的人不一定買得起糧食,讓社會的極大部分資源移轉到極少人手中,並稱之為社會常態。不仰賴貨幣,幾乎難以感受到快樂,同時在相互比較間,得到更大的痛苦。吝於透露情感,甚至封鎖表現的可能;退回到媒介背後,用按鈕傳遞電子訊號,說明類似我愛你之類的東西:他們稱之為通訊科技的發達。
        發達啊發達,擁有更多身外之物,卻更加不了解自己的身體,不了解生命,一出問題,只能找別人幫忙。將山林剷除興建大樓,好讓自己能住進去,周末再往山林跑。怎料野外如此不方便,於是砍樹造路。樹蔭沒了,日頭自然要熱了,只得再剷除山林躲進冷氣飯店。是的:我們連讓自己能以最低成本,安適地與環境共存,這項能力恐怕都忘了,是這樣的落後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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